刑侦夜话番外:地狱空荡(上)

1

海西市一栋高档住宅楼内,十六岁的姜哲窝在阴暗冰冷的卧室中,噼里啪啦敲击着键盘。他像吃了兴奋剂般,亢奋地盯着电脑屏幕,嘴里叼着燃烧殆尽的香烟屁股,烟灰抖落在桌面上却毫无所动。

客厅里,姜母悄悄挂断电话,忐忑的盯着儿子的房间。她收拾好心情,走上前敲了敲门。

“滚!”

房内传来姜哲地怒吼声,姜母脸色变了变,良久深吸一口气,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道:“小哲,妈妈不跟你吵了,你把门打开。”

姜哲操纵的游戏英雄被敌方打死,他愤怒地摔了键盘,拉开门骂道:“都他妈怪你,老子又打输了!”

姜母瑟缩了一下,神色不安道:“我们不吵了好吗?妈妈错了。”

“你吃错药了吧?”姜哲上下打量自己的母亲,自从他迷上游戏,这个家里几乎每天都充斥着母亲的埋怨和指责。

姜母拉住儿子的手,垂下眼道:“妈就剩下你了,我管不了你,你爱怎样就怎样吧。”

“真的?”姜哲半信半疑道。

姜母点了点头,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笑容:“妈妈带你去买个新电脑吧,最贵的那种。”

姜哲看了看被自己摔坏的键盘,别别扭扭道:“算你识相。”

姜哲穿上大衣,顺手把桌上的半包烟塞进口袋里,吊儿郎当的晃出了门。姜母落后半步,锁门时手微微发抖。

二人乘电梯下楼,姜母四下张望,很快看到一辆打着双闪的黑色轿车开了过来。

“小哲,妈妈昨晚整宿没睡,咱不开车了,我叫了滴滴。”姜母帮儿子拉开门,垂首站在一旁。

姜哲觉得今天的母亲很奇怪,他弯腰上了车,蹙眉道:“你赶紧上来,别耽误我时间。”

姜母眼眶突然红了,她颤抖着嘴唇,深深看了儿子一眼,用力关上车门:“小哲,妈妈都是为了你好!”

姜哲愣了一下,伸手去推门。坐在驾驶座的司机突然扭过身,手里拿着一个小瓶朝姜哲脸上喷了几下。

姜哲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,继而眼前发晕,四肢无力地倒在后座。

司机冷笑一声,摇下车窗。再看向姜母时却换上一副和善的表情,客气道:“放心吧,到地方之后我会和您通视频电话。孩子交给我们,保证可以引导成品学兼优的学生。”

姜母捂着胸口,神色复杂的看向后座,最终叹了口气道:“那就拜托你们了。”

黔墨书院在南安市福山区靠近旅游景点的山下,单从外面看整个书院修建的极具江南古宅风格,书卷气浓厚,连门口摆的石狮也威严雄壮极了。

黑色轿车从临近的海西市一路开到书院后门,早有两个穿着武术服的大汉等在门口。

轿车司机推门下来,从怀里掏出一支烟点上,朝另外两个人扬了扬下巴。“妈的,累死了。下次拉人的活儿你们干,老子再也不去了。”

“谁让你打牌输了呢,不掏钱还不干活,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。”其中一个光头大汉拉开后车门,朝里面瞅了瞅道:“这小子一路都没醒?”

“睡的跟头猪一样。”轿车司机翻了个白眼,揪住姜哲的胳膊把他拽下来。

姜哲的头磕到水泥地上,闷哼一声慢慢睁开眼。三个陌生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目光中充满厌恶和不屑。

“你们…是谁?”姜哲揉了揉胀痛的脑袋,脚步不稳地爬起来。

光头大汉踢了姜哲一脚,又朝他脸上吐了口吐沫,拎着姜哲的衣领把他往门里拽。“你小子要是识相呢,就配合点儿。”

姜哲下意识想反抗,很快肚子上就挨了一拳,胃部抽搐的差点儿把酸水吐出来。他跌跌撞撞地被推进一间屋子,里面站着一个四十出头,身穿白色长衫的瘦高男子。

“石主任,人接回来了,家长没跟来。”轿车司机似乎有些怕他,神色恭敬道。

石三长了张马脸,倒三角眼,颧骨很高,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上去有些阴沉吓人。

他拍了拍姜哲的脸,冷声道:“小子,这里是黔墨书院,专收你们这些问题少年。你妈花钱把你送过来,我们就负责教好你。”

姜哲狠狠地盯着石三:“我要回家,让我走!你们这是绑架!”

光头大汉低声咒骂了一句,宽厚的手掌照着姜哲后脑就是一巴掌,打的少年一个踉跄。

石三摆了摆手,挑眉道:“看来咱们新到的小朋友不太服气啊!姜哲是吧,实话告诉你,这里是南安市,进了黔墨书院你想跑也跑不了。你要是聪明,老老实实的就少受点儿委屈,你要是给我惹事儿……”

石三从身后的红木书案上拿起一把戒尺,毫无征兆地打在姜哲手臂和胸口,连抽了十来下。

姜哲被打懵了,身上火辣辣的疼。石三阴狠的盯着他,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。

姜哲畏缩的避开视线,他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在吓唬人,如果自己继续反抗,可能会遭受更加严重的毒打。

“不错,很识相。”石三点了点头,从姜哲身上搜走了手机和香烟等物,在手里掂了掂道:“生活条件不错啊,还抽黄鹤楼呢。”

“我以后再也不打游戏了,求求你们送我回去吧。”姜哲放低了声音哀求道。

石三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,乐呵呵的看着他。“放你回去?那我们半年三万的学费找谁要去?”

“带他去静心堂,先关三天。”石三对光头大汉道。

轿车司机本想跟着一起出去,却被单独留了下来。石三点燃一根从姜哲手里没收的烟,陶醉的吸了一口道:“怎么样小楼,你也来一根?”

孙楼连连摇头,谄笑道:“我哪配抽这么好的烟,您来您来。”

“你小子,少给我嬉皮笑脸!”石三狠狠抽了两口,把烟头弹到孙楼身上,冷声道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搞大了女学生的肚子,赶紧把孩子处理掉,再有下次看我不打死你!”

“是是是,绝对不会了。”孙楼好一通认错,这才恭恭敬敬的从房间里退出来。

关上门,孙楼的脸色立刻变了。他目光阴郁地瞥了眼身后,嘴里小声嘟囔道:“妈的,自己还不是搞出过人命,装什么孙子,早晚弄死你!”

2

姜哲被关进一间几平米的屋子,说是静心堂,里面除了一块儿又脏又臭的大床垫外,就只有角落里一个供人拉尿的塑料桶。

“老实待着,明天才有饭吃。”光头丢给他一瓶水,把屋门从外面反锁上。

姜哲抱着膝盖蜷缩在床垫上,开始审视自己的处境。他的电子表没被收走,现在是下午四点多,距离被母亲骗出门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。照这个情况看,自己真的被送进了一间戒网瘾学校。

刚才一路走来,姜哲看到了不少身穿民国时期校服的学生,有男有女,正排着队整齐划一的往操场走。

这其中不少人目光呆滞,也有些注意到姜哲的,向他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。

姜哲靠在冰冷的水泥墙上,突然注意到墙面上有几行小字。就着昏暗的灯光,姜哲努力辨认这些模糊的文字。

救我!放我出去!

让我死吧!

姜哲咬紧牙关,这一定是之前被关进来的孩子留下的。

到了晚上六点半,黔墨书院的职工领着一大批学生到食堂吃晚饭。光头和孙楼几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,和孩子们吃的稀饭馒头相比,他们有菜有肉的伙食就显得格外奢侈。

有几个学生偷偷投来垂涎的目光,孙楼瞥见其中一个样貌清秀的高个女生,端着自己的碗走过去,夹了几块儿肉给她。

女生咽了下口水,却不敢动筷子,因为孙楼正紧紧贴在她身后。抓过骨头的油腻的手明目张胆地伸过来,慢悠悠地帮她整理着胸襟上的扣子。

“快吃吧,你都瘦了。女孩子不好好吃饭,可是会影响发育的。”孙楼俯下身,在女生耳边嘀咕了两句,才意犹未尽的抽回手。

光头远远看到孙楼的举动,发出一声嗤笑。他环顾四周,对另外几名教官道:“石主任怎么没来?”

其中一人道:“叫过了,主任好像在拉肚子。”

光头这才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。“等会儿我给他送点儿饭过去。”

吃完晚饭就是学生的开会时间,孩子们围坐成一圈,各个腰板挺直双腿并拢。女教师手里拿着一份名单,上面记录着谁谁今天犯了什么错误,哪个女生又偷看了男同学。

每念到一个人的名字,就要立刻脱下裤子或者裙子在凳子上趴好,教官会拿着戒尺过去狠狠地抽打臀部。

在黔墨书院,尊严是跌落到尘埃里的最卑微的东西。既不能填饱肚子,也不能免受皮肉之苦。

另一边,光头端着一个保温饭盒,从石子小路上绕到职工宿舍。石三住的是单人间,屋里亮着灯,却没什么响动。

光头敲了敲门。“石哥?”

论私下里的关系,二人是最好的,没有其他教官的时候光头会称呼石三为哥。

片刻后,屋子里响起一阵动静,石三脚步虚浮的开了门,脸色不大好看。“干吗?”

“给你送饭。”光头晃了晃手里的饭盒。

石三无力地挥了挥手,脸色苍白,捂着肚子道:“我他娘的快拉虚脱了,上吐下泻,不吃了。”

光头见石三病的不轻,皱眉道:“要去医院吗?”

“没那个金贵命,吃点儿药就好了。”石三懒得跟光头废话,让他别来打扰自己,又关上门躺回床上。

光头站在门边,看着手里的饭盒。他总是鞍前马后,甘愿当个被使唤的小弟,石三大部分时候却不怎么把自己放在眼里。

“走了石哥,明天见。”光头隔着门打了声招呼,却不想这成了他和石三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。

翌日清晨,姜哲裹紧了衣服蜷缩在脏臭的床垫上。十二月的南安市很冷,他只有一件棉服,抵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,再这样下去恐怕要生病了。

静心堂的门被拉开,一股凌冽的风刮进来,姜哲迷迷瞪瞪的坐起来。孙楼把一瓶水一个馒头丢给他,很快又捏着鼻子关上门。

姜哲扑到门边,听到孙楼和别人说话的声音。

“这都过了早操时间了,石主任还没起来?”

另一个声音道:“去看看吧。”

两人脚步声渐行渐远,姜哲用力推了推门,传来一阵铁锁的响声。没有钥匙,他还是逃不出这里。

光头和孙楼来到石三的房门外,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,孙楼又喊了两声逐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。他和光头对视一眼,后者抬脚把门踹开,扑鼻而来一股酸臭。

“石主任!”孙楼小心避开门边儿的呕吐物,看到石三脸朝下一动不动的倒在地上

光头就没有这么多顾忌,直接冲过去把人翻过来。只见石三双目睁大,眼睛里布满血丝。面色发紫,头部肿大,显然已经没有了呼吸。

石三竟然死了!

“报警,赶紧报警!”孙楼脚下发软,跌坐在地上。哆哆嗦嗦的指着尸体,他虽然恨石三,但人真的死了倒让孙楼惶然无措起来。

光头喉结滑动,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吐沫。石三的死让他既感到恐惧又有些兴奋,鞍前马后这么久还是不入眼的小弟,但这人死了,自己岂不是就有机会往上一步了。

“不能随便报警。”光头掏出手机往外走,口中道:“你忘了咱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吗?我现在联系校长,你在这里守好了。”

3

汪齐海来的很快,听说石三死了,几乎是一路超速从市中心赶来。他今年五十出头了,早年因为车祸瞎了一只眼,开办黔墨书院后反倒成了宣传的励志点。

自从赚了个盆满钵溢后,汪齐海就很少来书院了,大小事都交给石三来处理。

近两年,汪齐海发现自己账户上打来的学费越来越少。虽然知道是石三搞的鬼,但他做了这么久的教学主任,手里掌握着不少秘密,汪齐海一时半会儿也拿他没办法。

光头在后门等着汪齐海,后者一下车就阴沉着脸,压低声音道:“石三是怎么死的?”

“可能是被呕吐物呛到,窒息死的。”光头左右看了看,引着汪齐海往里走。“现在只有我跟孙楼知道,到了职工午休就压不住了。”

汪齐海到石三的屋子里看了看,后者的死相确实像窒息,而且之前也出现了上吐下泻的症状。

他在心里冷笑一声,死了也好。

“你做的对,不能报警,我找个熟人来处理。”汪齐海拿出手机,直接拨通了一个私人号码。

袁升平是当地一家放贷公司的老大,混出人样前,也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。汪齐海说的熟人就是姓袁的,二人之间有过多次合作,袁升平自然也没有少拿好处。

“袁总,我是小汪,可能有件事儿要麻烦您了。”尽管袁升平比汪齐海小了十多岁,后者言语间仍然充满了恭敬,甚至不惜自降辈分。

袁升平正在办公室里吹着暖风喝茶,闻言不耐烦道:“说吧,这次又把哪个孩子玩死了?”

汪齐海不自然地笑了笑,低声道:“石三死了。”

“石三?”袁升平坐直身体,蹙眉道:“怎么死的?你把他杀了?”

“不是不是!”汪齐海吓了一跳,忙解释道道:“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了。”

袁升平愣了一下,嗤笑出声,骂道:“那你他娘的找我干吗?老子又不是专门给你擦屁股的,打110找警察啊!”

“来那么多人影响不太好,又要做笔录又要验尸的。万一哪个孩子不懂事儿,这不是给学院惹麻烦嘛。”

汪齐海想着户头里的钱,咬了咬牙道:“辛苦您跑一趟,完事之后给您20这个数。”

二十万?袁升平满意地勾了勾嘴角,汪齐海还是很上道的。“等着吧,我一会儿带人过去。”

上午九点左右,袁升平带着两个手下从后门进了书院。汪齐海殷勤地迎上去,好一阵嘘寒问暖。

袁升平享受着汪齐海地吹捧,朝二人挥了挥手。“把死的那个装尸袋里,抬出去吧。”

这俩人都是混社会的,跟着袁升平收过不少贿赂。轻车熟路地把石三的尸体装进尸袋,拉上拉锁,就匆匆抬着上了车。

其中一人年纪稍大,经历的事儿多了,颇有些经验。他看了眼和汪齐海在车外寒暄的老大,悄声对同伴道:“这家伙恐怕不是窒息死的。”

另一人面相还很稚嫩,闻言惊讶道:“哥,你怎么知道的?”

老混混做了个嘘声地动作。“我刚才抬尸体的时候靠的近,死人嘴里有股子蒜味。以前我们老家,有机农药中毒的人就是这个味道。”

“那...咱们要不要告诉老大?”

老混混摆了摆手,老神在在道:“当然不说了。这只是我的猜测,况且咱们收钱办事儿,那个汪齐海明显是压下来。说不定啊,就是他毒死的。”

汪齐海承诺了晚上之前就把现金给袁升平送过去,后者这才满意的拍了拍汪齐海的肩膀。“以后注意点儿,我也不能老给你们擦屁股。”

“是是是,不能老麻烦您。”汪齐海满口答应着,目送汽车开走。

光头一直在远处看着,见袁升平离开才慢慢走到汪齐海身边,嗫嚅了一下道:“校长,石主任死了,这学院以后......”

汪齐海当然明白光头的意思,痛快道:“你暂时接替石三的职务,学院不能乱,这帮孩子还得好好管教。”

“至于石三...就说他辞职了吧,你负责管好孙楼的嘴。”

4

天街广场是南安市中心繁华的商圈之一,周末时候人流量极大,逛街的顾客们把五层高的商场挤的满满当当。广场上坐满了休息的小情侣,和抱着孩子的父母。

萧顾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,站在喷水池旁将近十分钟了。他低垂着头,像尊石化的雕像,沉默而坚定。

身边的人来来往往,却极少注意到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男人,偶尔停驻在他身上的,也只是几道转瞬即逝的好奇目光。在这个生活节奏快速的大都市,人们收起了关怀,伪装着事不关己的冷漠,生怕把麻烦惹上身。

片刻后,萧顾仰起头看了看天,冬日的太阳不大却很暖。他眯了眯眼睛,心道是时候了。

“妈妈,你看那位叔叔。”梳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拽了拽母亲的手,指着不远处喷泉的方向。

萧顾解下身后的大背包,从里面拎出一桶汽油,三两下浇了满身。汽油味顺着风飘散出去,周围的人愣了愣,很快联想到了什么,下意识往后退开。

没有人明确的肯定萧顾会做那种事,踌躇着不敢上前。只隔老远围成一群,驻足的人们引起了连锁反应,好热闹的自发围拢过来,把萧顾圈在中间。

人们对着这个衣着朴素,容貌苍老的男人指指点点,猜测他下一步的举动。也有几个好心人掏出电话,开始报警。

萧顾爬上喷水池的台阶,池子里的水已经抽干了。他费力的踮起脚,勉强能够到最高处的喷水铁管。

“喂…你要干吗?”终于有人站了出来,缓缓靠近萧顾。“别干傻事啊!”

萧顾充耳不闻,他摸索了片刻,竟然从包里揪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。这死人生前肯定经历过极其恐怖的事情,以至于死后还瞪圆了双眼,面部痉挛地扭曲成一副恐怖的嘴脸。

几乎从未有人如此直观的面对过尸体,以至于围观人群目瞪口呆,身体跟不上思维认知。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突然且匪夷所思,甚至有人下意识认为这仅仅是场行为艺术表演。

萧顾好似生怕围观的人群反应过来,他身手敏捷的把头颅戳进喷泉的铁管上,继而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毫不迟疑的打着。

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十秒内,熊熊火苗倏然窜起,人形火球跪倒在地,撕心裂肺道:“无良学院!残害人命!还我公道!”

苍老悲怆的声音撞进了人们的耳膜,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,人群仿佛受惊的鼠群,四散而逃,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。

火焰灼烧着双眼,吞噬着一个愤怒的灵魂。他仇恨的看向头颅,发出痛苦和绝望地怒吼。

萧顾意识模糊,却挺直了背脊不肯倒下,他满腹冤屈,口中喃喃道:“莹莹,爸爸来陪你了……”

5

南安市公安局接到报案,再派遣刑侦队赶到天街广场时,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警方控制,并在网络快速发酵。

陈海峰站在离焦尸几步开外的距离,仰头看着挂在喷泉上的头颅。

白岩松的电话就没有停过,不断有上级领导询问他现场的状况,哪怕他们刚站在这里不到半分钟的时间。

陈海峰克制住想抽烟的冲动,示意法医和技术科的人员先去取证。他走向还留在现场不远处的人群,亮出证件道:“警方做笔录,当时谁在场?”

其中一个染了黄发的青年看起来胆子不小,毫不避讳的看着尸体,绘声绘色地给陈海峰讲了一遍事情经过。

末了黄发青年咂舌道:“我还以为人头是假的,没想到真是死人。”

陈海峰看着青年兴奋的神色,皱了皱眉。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和分享的刺激经历,而是两条逝去的人命。

“你说嫌疑人在自焚前喊了一句话,还记得是什么内容吗?”陈海峰面无表情道。

黄发青年点头道:“无良学院残害人命还我公道。就是这句。”

陈海峰在本子上记下来,回去的时候,法医已经做完了现场尸检,正小心翼翼的把喷泉上的头颅取下来。

白岩松终于挂断电话,疲惫的叹了口气,凑上前道:“有什么发现吗?”

法医捧着头颅,微微侧翻。“脖颈处的切口凹凸不平,从豁口上看似乎是锯子造成的。分尸发生在被害人死亡至少八个小时后,凝固的血液没有造成喷溅。死者的眼角膜已经呈半透明状,死亡时间超过了十二小时。”

“这么推算遇害时间应该是昨晚。”白岩松点了点头,挥手道:“幸好面部保存的很完整,送回局里尽快确认一下身份。”

陈海峰走到另一具烧焦的尸体旁,尽管已经死去多时,尸体仍笔直的跪在地上。这人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克制住求生的本能,不在大火中挣扎。

白岩松摸着下巴,沉思道:“我们假设他是凶手,在杀人后非但不处理尸体,反而以这种方式把自己暴露在大众视野中,目的是什么呢?”

陈海峰把刚从目击者口中得知的话转述了一遍,蹙眉道:“他提到了残害人命和公道,这听起来像是一起仇杀。如果不考虑嫌疑人有精神障碍的可能性,他的目的很可能就是要在死前引人注意。”

“不,按照你的推断,把事情闹大只是他期望看到的局面,这是引发的结果。我所说的目的,换个说话,就是促使他杀人自焚的原因,嫌疑人犯罪的动机是什么?”

白岩松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,风把烟往上吹,熏得他微微眯起眼。“如果这是仇杀,不外乎三种可能。第一,他是主动做给某人或某些人看的;第二,是有人逼他这样做;第三,他在传递某种讯息,引起其他人的注意,这仅仅只是个开始。”

“我个人比较倾向于第三种可能性,如果只是做给别人看没必要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。”

陈海峰顺着白岩松的思路想下去,点头道:“确实,被胁迫的人绝不会有这种破釜沉舟的气势,在大火中保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。”

二人陷入沉思,证物科的同事拎着一个背包走过来,面色严肃道:“队长,我们在嫌疑人随身携带的包中发现了大量现金。”

“呦呵,真不少,得有几万吧。”白岩松没戴手套,便隔空比划了一下道:“收起来,回去做个指纹测试。联系一下银行,把人民币上面的冠字号码跟近期存取款记录对比,看看能不能查出来是谁取的钱。”

白岩松拍了拍手,招呼众人收队,正色道:“这次的工作量比较大,事态也很紧急。等会儿回局里都跟家里打声招呼,今晚肯定要加班了。”

6

王长明接到陈海峰的电话后立刻赶到了警局,作为刑侦队心理侧写顾问,遇到重案大案都有义务在场。

二人在楼道里寒暄了两句,王长明拍了拍陈海峰的肩膀道:“我听说你表妹的事儿了,枪伤好利索了吗?”

一个月前,陈海峰的表妹遭到绑架,他自己也在营救行动中肩膀中枪。幸好小姑娘平安得救,罪犯也全部落网归案。

“干我们这行的,受伤还不是家常便饭。”陈海峰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,又压低声音道:“只是我表妹受的打击不小,最近在接受心理治疗。”

“创伤后应激障碍,放心,慢慢会好的。”

说话间二人进了会议室,白岩松正叉着腰站在线索板前沉思,见王长明来了朝他点了点头,高声道:“人到齐了,都给我打起精神,开会。”

林科整理了一下手头的资料,打开投影仪,调出了两张证件照。“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,两名死者的身份都确定了。左边这张照片是被砍头的被害人,汪齐海,54岁,南安市本地人。”

“汪齐海经营着一间民办学校,叫黔墨书院,专门针对一些问题少年进行招生。有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老婆,据他老婆说,汪齐海昨晚九点多离开家后就不知去向,手机打不通,人联系不上。不过汪齐海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儿,他老婆也就没怎么在意。”

“等等。”陈海峰举手示意,皱眉道:“根据现场目击者的证词,嫌疑人在自焚前曾说过‘无良学院’这个词,是不是就指的这间黔墨书院。”

林科打了个响指。“没错!你说的这名嫌疑人叫萧顾,红连市人,根据红连警方提供的线索,萧顾这些年一直居住在出生地。”

“那他是怎么跟汪齐海扯上关系的?”有人质疑道。

林科叹了口气,摇头道:“这个萧顾也挺惨的,早年丧妻,没过多久老父母也出车祸去世了。就剩下一个女儿萧莹,萧莹可能有些不好的习惯,两年前萧顾就把女儿送到了这间全封闭式的黔墨书院念书。这萧先生可能命犯孤星,半年后仅剩的女儿也意外身亡了。”

白岩松点燃一支烟,追问道:“说清楚点儿,人是怎么死的?”

“萧莹死在南安市,我调取了结案报告,大致情况就是大半夜小姑娘偷偷翻墙跑了结果被车撞死了。”林科道。

白岩松摸了摸下巴。“这么说萧顾是把女儿的死归结到黔墨书院身上,杀了汪齐海泄愤。”

陈海峰摇头道:“恐怕没这么简单,虽然学校也有一部分责任,但顶多是监管不严。萧顾不至于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情吧?况且萧莹是一年半前去世的,他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动手?”

王长明一直低着头翻看资料,他参与的晚,很多情况还不了解。此时听的差不多了,才分析道:“萧顾到死都保持着下跪的姿势,我认为他是在忏悔,忏悔的对象十之八九是萧莹。他认为是自己把女儿送到黔墨书院,才导致了那场悲剧。”

“另外我同意陈副队的说法,萧顾在自焚前说过‘无良学院残害人命还我公道’这句话。如果萧莹的死是意外车祸,上升不到残害这个词,这其中说不定另有隐情。”

“最后一点,萧顾既然临死还在求公道,说明单单一个汪齐海并不能解他心头之恨。但萧顾没有选择亲自报仇,我们可不可以大胆地设想一下,单凭他一己之力杀不死对方或者说达不成目的。所以萧顾要用这种方式引起公众的注意,以至于现在警局上下都在帮他调查萧莹的死因。”

林科半张着嘴,看了看王长明,怔怔道:“我觉得我们在玩文字游戏,这是一道阅读理解题。”

陈海峰咳嗽一声,扯了扯嘴角道:“但是长明的分析很有道理,我们目前只能顺着萧莹这条线索追查下去。”

白岩松拍了拍手,把众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。“第一,我们要查明萧莹真正的死因;第二,找到汪齐海剩下的身体部位,确定萧顾是不是凶手;第三,不要忽略那二十万块钱,萧顾既然把钱装在背包里一定有他的道理。”

“我去趟黔墨书院。”陈海峰主动请缨道。

王长明看了他一眼。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
“好,林科你带人追银行那边儿。”白岩松分配任务道:“剩下的人跟我一起,全力追查汪齐海的尸体。”

时间倒退回昨晚九点,汪齐海裹着浴巾从卫生间出来,娇媚的妻子正香汗淋漓的趴在床上敷面膜。

见汪齐海开始穿衣服,有些不满道:“这么晚了,你还出去勾搭哪个女人?我没满足你吗?”

汪齐海系上衬衫扣子,拍了拍妻子的翘臀,色迷迷道:“哪能啊老婆,我去办点儿正事儿。”

自己老公是什么德行,女人简直不能更清楚,她撇了撇嘴,摊开手道:“给我点儿钱,明天约了朋友去美容。”

“晚点儿给你转吧,我着急出门。”汪齐海拿起沙发上的皮包,这里面装着下午取出来的二十万块钱,等会儿就要给袁升平送去。

转账会留下证据,因此汪齐海每次都是取了现金在深夜送过去,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交易。

今天也不知怎么了,自从出了门,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。汪齐海是个迷信的人,他晦气地吐了口痰,一路驾车往袁升平家开去。

冬日里寒冷,不见什么行人。汪齐海转过路口,前面就是袁升平住的小区。借着微弱的灯光,马路边似乎站着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,突然挥着手冲向马路中间。

汪齐海忙踩了刹车,骂骂咧咧的按下车窗:“找死啊!”

醉汉踉跄着朝他走来,比了个中指。汪齐海本就不是什么好人,要不是着急去见袁升平,恨不得下车把人揍一顿。他启动车子,想绕过醉汉,却不想那人突然朝汪齐海的车跑来,一巴掌拍在车前盖上。

“他妈的,神经病!”汪齐海被惹怒了,推开车门走下去就要动手。

醉汉看着越来越近的汪齐海,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,爆发出巨大的力气把后者扑到地上,照着脸就是一通狂喷。

汪齐海在陷入昏迷前,闻到了熟悉的甜味。他心道不好,这可不就是书院在制服不听话的孩子时,常用的乙醚吗。

萧顾面无表情的直起身,哪里还有半分喝醉的样子。他踢了踢晕迷过去的汪齐海,把人拖到后座,驾驶着汪齐海的车回了自己的住处。

白岩松在追查汪齐海尸体下落时,原以为会费好一番力气,没成想只查了车牌号就顺着道路监控找到了萧顾的住处。

汪齐海的车就停在楼下,白岩松带着人挨家挨户排查,唯有五楼的一间住户没人应门,楼道的墙上溅落着可疑红点。

“这是血吗?”有人惊讶道:“凶手未免太不小心了吧。”

白岩松深吸口气,抬脚把木门踹开。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,一具无头男尸呈大字型躺在客厅地板上,身边扔着一把沾血的锯条。

白岩松戴上手套,把尸体的衣服口袋翻了个遍,在皮夹里找到了汪齐海的身份证。警方通过物业联系上了房主,确定这间房子在三个月前租给了一个叫萧顾的男人。

“他这是存了必死的心,压根没留后路,也根本不在乎警方的调查。”白岩松蹲在地上,目光凝重道:“把现场指纹采集起来,如果没有第三个人的指纹,那么人就是萧顾杀的。”

另一边,林科根据现金后面的冠字号码查到了南安银行,经理把存取款记录调出来,确定这笔钱是昨天下午在XX街ATM机上取走的,户主的名字就是汪齐海。

林科调取了监控录像,汪齐海手里拿着一个皮包,把二十万现金装进去,才大摇大摆的离开。

调查至此,已经可以还原出事情的大致经过。汪齐海取了一笔钱要在晚间送到某人手中,半途被萧顾劫走,杀人分尸后带着汪齐海的头颅和现金在天街广场自焚身亡。

白岩松在电话中把调查进度告诉陈海峰,继而沉声道:“现在的问题是,这二十万块钱汪齐海到底准备送给谁?”

“再去找他妻子谈谈,毕竟是枕边人,说不定知道些什么。”陈海峰把车靠边停好,看了眼不远处的黔墨书院。“队长,我们到地方了。”

“去吧,小心行事,注意安全。”

编者注:欢迎收看《刑侦夜话番外:地狱空荡(下)》。